作者：郁林兴

新义村三组古时候叫新泾里。离村两里有一大片水域，里面生长着很多芦苇。

新泾里住着一户以宰牛为业的人家，男主人叫牛大路，祖祖辈辈以杀牛卖肉为生，传到牛大路这辈儿，他的杀牛技术堪称一绝。只要他走到牛的面前，不用掣出宰牛刀，牛就浑身颤抖，腿软筋麻，跪倒在地不敢反抗。人们都叫他是“牛克星”。

这天下午，牛大路牵着一头母黄牛回到家，把母牛固定在湖边的宰牛桩旁，先进屋子喝了一碗老黄酒，再扎紧衣裳，掣出牛刀，走近了那头老母牛。老母牛恐惧地盯着那把浸染了无数牛血的尖刀，发出悲惨的叫声。牛大路一把抓住牛角，紧接着一脚踹在牛肚子上，他力大无穷，这一下就把牛放倒了。他抓起宰牛刀，正要去割牛脖子，突然一阵急切的哞哞声传来，牛大路一回头，见一头半大的白色牛犊疯跑过来，脖子上还拴着半截黄绳头。已经倒地的母牛听到叫声，爬了起来。白牛犊把头靠在老牛的肚皮上，眼泪汪汪看着牛大路。

牛大路明白了，这是老母牛的孩子，主人没看住，挣断绳索跑来找娘的。牛大路冲着小白牛挥舞着宰牛刀吆喝：“赶紧滚回你主人家去，再不走，老子连你一起宰！”老母牛明白了他的意思，用头使劲拱着牛犊，让它快走。白牛犊却四蹄扒地不肯走。老母牛急了，张嘴咬它，白牛犊被咬疼了，跑开几步，突然双目流泪，回头跪在了牛大路的面前，不断地以头砰砰触地，和人磕头的样子差不多。

很多村人都跑来围观，看到这儿，有的女人就留下了眼泪。牛大路天天杀牛，这场面却是第一次见。他心里一动，可这牛买来就是为了宰了卖肉的，不杀它，全家吃什么？

牛大路狠下心肠，让家人把白牛犊赶走。那白牛犊急了，使劲在牛大路的腿上咬了一口。被咬疼的牛大路凶性大发，扬起宰牛刀冲着白牛犊就扎，那老母牛冲过来挡在白牛犊之前，用脖子使劲顶着牛刀的刀刃，急切地盯着牛大路，似乎在求牛大路快点杀死自己。牛大路手一抖，牛刀掉在地上，小白牛低头咬住牛刀又吞又嚼，牛血染红了白牛犊的下巴。

围观的女人哭出声来，牛大路的妻子和孩子们都跪在了他的面前，哀求他放过这对牛母子。牛大路看看老母牛，看看白牛犊，夺过鲜血斑斑的牛刀，突然用力一扬手，牛刀甩进了近在咫尺的芦苇荡。

老母牛和白牛犊依偎在一起互相舔着对方的眼泪，然后一起给牛大路跪倒磕头，爬起身慢慢走向远方。从这天开始，牛大路只要拿起牛刀，白牛犊满嘴的鲜血就如在眼前，他握刀的手就会抖。最后，他再也拿不起刀，只能放弃了祖辈传下来的杀牛手艺，再后来，他连荤都戒了。一年多后，他自感杀牛无数，罪孽深重，为了赎罪，来到面仗港南岸的太平庵出了家，取法号静悟。当时，这太平庵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寺院，庙里住了一百多个和尚，香火繁盛，庙产丰足。

那对牛母子在新泾里附近游荡，因为人人都知道那震撼人心的故事，所以最贪心的人也不会打它们的主意。几年后，老母牛寿终正寝，静悟把它埋在湖边。那以后，再也没人看到那头长大了的白牛。

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。咸丰三年一月末，太平军前锋李开芳部一路杀过来，势如破竹，村里人人惊慌。

这一天天刚黑，太平庵的庵门被急促地敲响，守门僧人打开门一看，是一个身材高大身穿白衣的年轻人，他急促地说：“师父们赶紧快逃，李开芳马上杀过来了！此人年轻时受过和尚的羞辱，立誓见僧杀僧，见佛杀佛。大军所过之处，凡看见光头的都要杀光。他又最仇富，沿途所有富户都被屠戮一空。师父们赶紧逃命吧！”

守门僧人大惊失色，赶紧敲响寺里的大钟，僧人们聚在一起商议，早已升为住持的静悟提议叫全村人集合，说明情况。特别关照要尽快通知村里的首富江城年，因为此人资财无数，妻妾成群，正是太平军斩杀的对象，由于陆路已被太平军封锁，僧人们决定划船走水路逃命。

一百多个僧人跳上一只大船，念着佛号，一路开进了湖心，眼见船越行越远，大家的心里也稍微安定了一些。突然，众僧人惊慌失措地嚷起来，说船里进了水。大家仔细检查，发现船底出现了几个大洞。僧人们惊慌失措，虽然他们多半熟识水性，可这湖里的水有几丈深，湖心处漩涡很多，掉进去怕是凶多吉少。船里的水越来越多，即将沉没，僧人们只得跳进水里。不会水的扑腾几下就被卷进湖底，会水的在静悟的带领下，游向对岸。

大家在湖里游了几个时辰，精疲力竭，终于即将靠岸了，突然，岸边现出火把的长龙，火光中一个长脸将军哈哈狂笑，下令道：“瞄准了光头秃驴，给我射！射死一头秃驴，赏银一两！”立刻羽箭如飞蝗般射向湖里，僧人们的血染红了湖水，一具具尸体浮了上来。

静悟的肩膀上也中了一箭，他强忍剧痛游到了岸边。火光照耀下，军士们齐声呼喝，像猫耍耗子一样看着静悟拍掌狂笑。

静悟的身体越来越沉，手臂越来越酸软，他知道自己要死在湖里了。突然，一道白光闪过，眼前出现了一头白色的老牛！

那白牛的的脖子上挂着半截金灿灿的绳头，哞哞叫着，伏身在静悟身下，把接近昏迷状态的他驮了起来，在众目睽睽之下，飞离了湖面，冉冉升空。岸上的人惊呆了，不知道谁带的头，所有人齐刷刷跪倒在岸边，一起叩头喊“牛神爷爷现身了，牛神爷爷现身了！”

那李开芳看着白牛飞到天上去，不见了影子，回过头对身后一个穿绸衫的中年人冷笑道：“你来给我报信，说能让秃驴死净死绝，一个活口不留，我就放过你一家十九口和全部家财。现在跑了一个秃驴，本将军可要翻脸不认人了！”说完做了一个手势，身边人立刻砍下了那个中年人的头。

这中年人正是村里首富江城年，他听太平庵的僧人们告知他赶紧逃难，情知自己家业庞大，女人太多，哪里跑得过太平军的铁蹄，想到李开芳最恨和尚，他冒出一个主意。他一边派家丁飞马迎着李开芳大军报信，一边派水性最好的家丁潜到水下，在载满僧人的那艘大船船底凿了几个大洞……他满心指望能在李开芳那里立下首功，救下全家，没想到不但所有家财被洗劫一空，房屋被烧光，女人们全被抢走，孩子们也全被杀死。知道内情的村人们叹息说，这就是报应。

从此以后，再也没有人见到过静悟，有人说，报信的那个白衣人就是牛神化的身。静悟因为对白牛有不杀之恩，所以被牛神带到天上修仙去了。

从此那片苇荡被唤为“白牛荡”，后人后来在岸边修建了牛神庙，供奉的正是那头知恩图报的白牛。人们路过牛神庙，都会进去拜祭一番，叹息一句“人无良，不如牛”。